【溯溪探源入山林】
這學期上課,我照往例用投影機播放簡報配合講解教材,開學兩三個星期後的上課前夕,當筆記型電腦開機出現桌布圖像時,一位經常早到的學生湊過來問:老師你這張風景照片是甚麼地方?銀幕上出現的是一個青山環繞的翠谷,一彎小溪流過如茵的草地,幾頂五色帳篷散落草地上,三五山友伙伴倘佯其間,好一幅登山紮營休憩的美畫面,經同學這麼一問,我猛然憶起:那是松蘿湖!台大登山社的山友過去曾經大力探查,開發出來的深山湖泊勝地。記憶中,首次看到地圖上的這個湖泊,是服完兵役初任大學森林系教職的第一年,距今已有四十年了,當時在台灣東北部的五萬分之一地圖上瀏覽,發現山區有若干小湖泊的標示,對其地形與景觀相當好奇,其中與我往後生涯結緣的,要算澳花溪以及南勢溪上游的無名湖,前者現稱神秘湖,經我們調查發表生態報告後,已設置自然保留區;後者就是目前聲名大噪的松蘿湖,我曾多方嘗試登臨而未如願,憶起往事,台大山友伙伴們前仆後繼,探尋此湖的事蹟又浮現腦海。
松蘿湖如一彎小溪流過如茵的草地
由於植物分類與生態教學研究之需要,我們經常要到野外山林從事採集與調查,因此山區的地形與通行路線乃是必備的基本資訊,尤其在毫無人煙的自然荒野活動,更要有大地定位與導航的智能,幸好我從中學時代就熱中野外登山與旅行,喜歡探訪未曾到過的陌生地域,以見識鄉土原始面貌為樂事,有了這方面的興趣與經驗,在職場上可說樂此不疲,課餘時間也對健行路線的踏勘相當投入。
民國六十年代,台灣的登山活動已相當興盛,登山社團也不少,登山會的刊物提供了隊員的登山紀錄與心得,前輩的經驗得以流傳後人,又有青年登山家韓漪先生在民國五十八年創辦「野外雜誌」,匯聚了各登山社團與專家的探勘紀錄與遊記,遂成為台灣野外登山活動的共同發表園地,同好者莫不爭相閱讀與投稿。當時許多登山前輩致力於高山的踏勘與首登,五岳三尖與百岳的認定已有共識,許多山友矢志完成百岳攀登,達成者大多以年長的登山者居多,由於百岳的登頂要求,登山過程以沿高山稜線縱走登頂為主要方式。至於沿溪流行進的溯溪活動,在以前並不普遍,只是為了登上山稜的一種手段而已,並非活動主題。
以植物的天然分布而言,不同的地形與局部環境各有其適生的種類,在稜線山頭、山坡、山麓、溪邊可看到不同的植物。考慮地形與山區行進方式的關係,我覺得登山過程可分成縱走(沿稜前進)、越嶺(跨越不同坡面)、溯溪(循溪行走)等三種基本方式,一條登山路線可說是不同方式的組合,三種方式在某一登山活動有不同比重,例如連接兩部落的古道大多以越嶺為主,沿溪邊山腰緩緩上升,在較低的鞍部跨過稜線到另一坡面;縱走的主要過程是稜脊山頭的逐一登頂;溯溪的路線則以溪流或溪岸為主要通道。以前沒有衛星定位系統與儀器,在毫無人為地標的山林裡行走,如果沒有闢建的步道與詳細地圖,唯一的天然地標就只有地形的起伏,也就是稜線與溪谷,靠明顯的稜線與山頭來判讀高凸地點的位置,藉溪流入口與主支流的交叉點來斷定溪谷低地的位置。
在上述三種登山方式中,比較新鮮而引起我的興趣的就是溯溪探源,在沒有現成步道的山林裡,自行在台灣山區的森林中開路前進相當費時費力,且不易定位(GPS尚未出現),有時利用溪流作為通路反而比較方便,也容易在地圖上判讀位置。另一方面,溯溪雖沒有稜線上的開闊展望視野,但有變幻莫測的飛瀑流泉,以及偶而出現的深遽水潭,那是我在野外發現的新寵。於是在六十年代前後,我的山林研究調查與閒暇活動,有不少路線是以溪流健行方式為主,起初探查台北附近的北勢溪,以坪林為起點,三水潭為中繼點,分別溯源到宜蘭的鷹子嶺,下山到頭城外澳,或溯另一支流到雙溪鄉的虎豹潭,這些路線河道平緩,時有寬廣水潭,適合露營與健行,但談不上溯溪技術,因為沿途散落著不少農家部落,溪流兩岸大多有小徑可走,主要技術是選擇左岸或右岸步道,與適當的渡河點,以便貫穿全程,覽遍最佳景點,我的探查紀錄都發表在野外雜誌與報紙副刊,引起不少同好到北勢溪旅遊或露營。
難度較高的溯溪活動係以河道溪床為主要行進路線,途中不免要涉水、爬岩,且常遇到瀑布,我們碰到這情況會量力而為,若無法攀登瀑布,便由溪床爬上岸坡,設法繞過瀑布後,再回到溪床繼續上溯。六十年代初期,我與學生在大屯山脈作森林調查,曾經開拓幾條溯溪路線,如鹿角坑溪與楓林瀑布,後來一度成為許多年青人的熱門郊遊路線(現已納入生態保護區而封閉)。較不為人知的有兩條溯登路線,一條由陽金公路八煙附近的上磺溪橋下出發,循上磺溪上溯抵達桃源谷(今名翠翠谷),另一條由北投往陽明山的頂湖公路,在雷隱橋下溪,沿著發源於大屯山的無名小溪上溯,到達主峰西側的大屯坪(現今有中正山道路穿過此溪上游)。這兩路線的平面距離只有兩三公里,但我們花費五六小時才完成,途中屢有驚險場面,當時有登山老前輩批評此種溯溪活動不值得鼓勵,因為危險性高,容易造成山難,的確,當年很多學生社團頻傳山難。
沿北勢溪畔健行可發現不少露營地
溯溪行進困難度較高,但可賞盡潭瀑美景
【南勢溪源無名湖】
走過北勢溪後,我的注意力轉到南勢溪。南勢溪源遠流長,最長的溪源始於台北縣最南端的巴博庫魯山與棲蘭山,此外還有大羅南溪、扎孔溪、哈盆溪等大支流,在哈盆的部落撤村後,自福山以南的上游便無人跡,原始的山林與溪谷對我們有莫大的吸引力。在以前地圖管制的年代,登山文獻不得刊登畫有等高線的地形圖,一般人只有簡化的稜脈圖可用,稜脈圖對分水嶺與流域範圍的顯示很清楚,對我的登山與野外研究相當有幫助,至今我仍習慣將稜脈圖與等高線圖並用。我獲得的第一份地形圖是在學校的圖書室找的的五萬分之一地圖,標有等高線與空照判讀之林相,在圖上搜索南勢溪的源流時,第一眼便看到最上游縣界附近的一個無名湖,另外在縣界的稜線上也標有幾個更小的湖泊,但此地圖上有若干空白區沒有標出等高線與林相,可能是空照上被雲遮蔽之故。
我們的南勢溪勘查以福山村為起點,福山至哈盆有古道可行,由哈盆往北沿哈盆溪上溯,可從紅柴山北邊鞍越嶺,出宜蘭雙連埤,這條較有名的哈盆越嶺古道很好走,涉水行走的河道寬平,沒有難爬的瀑布,兩岸也沒有峭壁,盡是茂密的闊葉林,我們在哈盆紮營過夜,第二天順淺溪水上溯,經鞍部附近的一個農場(附近即為現今福山植物園)而接雙連埤的林道,由宜蘭員山鄉下山。
哈盆溪平坦好走
福山西邊的支流叫大羅南溪,當時福山派出所的警員告知,大羅南溪上游有馬岸部落,尚有幾戶居民,所以有路可通,且過溪爬上稜線可登檜山,接福巴越嶺古道,這條古道也在我們探查之列,但據說由福山沿扎孔溪邊上行的一段已年久失修,寸步難行。我們在走過哈盆越嶺後便擇日到馬岸,下溪探勘,發現大羅南溪岸峭水急,且上游很長,比哈盆溪難度高出甚多,非兩三天可以到達上游越嶺,乃改探福巴越嶺,由大羅南溪東岸覓路上登,爬上檜山的稜脊,翻到扎孔溪上方山腰的越嶺路,果然發現這條古道的原貌雖很平廣,但已少有人行,草木叢生掩路,過溪澗路段處處崩塌,要廢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接續的路跡,現在一天可走完的這條國家步道,我們當時前後花了三天,才於第三天傍晚到達上巴陵的派出所借宿,警察先生說,那時除了兩地警員在縣界會哨以外,很少有人走這條路,他也只在會哨時走到拉拉山與塔曼山的鞍部而已。這次遊記我寫成「檜林之旅」,發表於野外雜誌,途中記載於塔曼山下發現一大片紅檜與扁柏的神木林,喻為神木的故鄉,遂引起神木追尋族的爭相探訪,頻開記者會報導,最後這片森林闢成今日的達觀山風景區,以神木群為主要景點。
我們仍不忘南勢溪源無名湖的探勘,估計從哈盆開始,到台北縣界的源頭,至少有十五公里的平面溪床距離,我們先嘗試哈盆南下的一段,起初的五六公里河道寬廣,坡度很小,河面少有巨石或岩塊,河底甚至細沙連綿,走起來很舒服,這段路比哈盆越嶺還暢快,但經過中嶺山下方的一段轉彎河道後,溪谷縮狹,兩岸峭壁林立,開始出現大小瀑布與無數深潭,由地形圖上判斷,溪谷呈V形橫斷面,溪邊沒有平灘,是典型的幼年山地地形,不知有多少瀑布與斷層要克服,絕非兩三天行程可達溪源附近的松蘿湖,我們的這次探查乃止於中嶺山下,回程由南勢溪東岸找到另一條越嶺路,在中嶺山以南的縣界稜線鞍部越嶺,下到山腳的宜蘭崙碑村落,後來這條由哈盆到崙碑的路線稱為崙碑越嶺路。
哈盆附近的南勢溪相當寬廣
我的南勢溪無名湖狂熱症,似乎也感染到森林系的幾個登山社學生,他們也分批以實際的探勘行動,試圖找到這個湖泊,但溯溪的路線一直未竟全功。我無法撥出太多天數來嘗試南勢溪的溯源,也怕帶學生行動發生危險,但又渴望與此無名湖的早日邂逅,乃暫時捨棄溯溪的路線,改由北部橫貫公路的宜蘭池端出發,沿110線林道走到縣界附近,試圖由此越嶺到南勢溪,再接近無名湖,估計林道盡頭與無名湖僅有大約兩三公里的直線距離。計劃在六十三年初夏進行,我與一名研究生坐北橫公路班車到池端(今名明池),走110林道時已是四面濃霧,廢棄的林道長滿芒草與赤楊樹,僅剩中央草叢間尚留下一道人行細縫,到傍晚時路跡不明,乃在草叢間就地札營。第二天清晨雖然是大晴天,南邊的南湖大山清晰可見,但八點過後北邊又是雲霧籠罩,附近山頭全不見了,加上地形圖的不完整,無法判斷營地位置,幾次硬闖芒草原與密林,都沒找到正確方向與路跡,過了中午仍然無法越過崚線到達南勢溪,也不知離縣界稜線多遠,但飲水已用盡,預料再等一天,天氣仍然一樣,無法目視定位,也缺乏詳盡的地形圖,這次探勘只好就此收場。此後由於研究計劃的需求,我輾轉到全台灣各地森林活動,沒有機會再到南勢溪源去勘查,對我而言,無名湖一直是保留在夢境中的一團迷霧,直到九十二年夏天,我才有機會登上這個後來取名松蘿湖的夢中勝境。
溯溪接近上游常遇到陡峭溪床
【七路會師松蘿湖】
當我停止無名湖的探索後,台大登山社的各路好漢對此湖的狂熱仍未衰減,探尋的行動方興未艾,他們也改以池端為出發點,並且請教幾位登山老前輩,討論關於棲蘭山與巴博庫魯山的路線,前輩們雖不知無名湖,但對於這兩座中級山的崚線與小湖泊早已有攀登紀錄,經過數次探勘失敗,台大登山社的隊員終於在民國六十四年成功到達湖畔,並在湖邊巧遇宜蘭松羅村的山胞,隨著他們的獵徑,順松羅溪下山到山下的松羅村,而溯松羅溪越嶺到湖邊的路線也就成為日後的普遍行程。
台大登山社探查成功的消息,以「十七歲之湖」為題發表於野外雜誌,全國登山界為之轟動。後來取名松蘿湖,據說有幾種典故,湖邊山坡上有很多檜木,是台灣山區盛行雲霧帶的主要林型,樹幹上常有著生植物與一種絲狀地衣,此種地衣名叫松蘿,故此湖就稱松蘿湖,又因此湖過去曾長滿水苔,而水苔也叫松蘿,此類說法皆與生長的植物有關。另一說法是台灣的檜木又名松蘿,四周有檜林的這個湖乃隨之取名,還有一說法是因山腳下的松羅村而得名,而該村也因出產檜木而取名。
松蘿湖的水量變化很大
造訪松蘿湖的登山隊伍越來越多,台大登山社的登山探查活動似乎因松蘿湖的訓練而越趨專業化,後來他們繼續勘察許多台灣偏遠的高山與中級山,並出版了精闢的專書。對於松蘿湖的路線開發也趨向多樣化,民國六十七年完成拳頭母山線的勘察,次年先登模故山,再下南勢溪,溯登至松蘿湖。七十年再探池端線,並順登巴博庫魯山,探查棲蘭池。復於七十二年初探勘了崙碑線與梵梵溪線,可見對此湖的探勘已成為該社拓荒闢徑的嚮導訓練傳統,累積的成果薪火相傳,所以在七十二年的山社二十週年社慶,歷年社員與校友乃擇於松蘿湖進行七條路線的大會師。
七十二年度的會師計有一百多人參加,各路先後出發日期與活動天數不等,而於六月二十九日在湖畔會合,七條路線分別簡列如下。松羅村線:沿松羅溪上溯,至鞍部越嶺至湖邊,算是社裡的大眾化路線,其下游的一段目前已闢建為松羅國家步道。明池線:由110林道盡頭越過縣界鞍部,順探巴博庫魯山與棲蘭池。拳頭母線:由崙碑越嶺路攀登拳頭母山,再南下沿稜縱走至松蘿湖東側的鞍部,直下松蘿湖。梵梵溪線:由梵梵溪旁廢棄林道登上稜線,至林道末端,越過三叉鞍部到南勢溪源,再走下游轉到松蘿湖。模故山線:由福山攀登模故山,再由東南支稜下南勢溪,直溯到松蘿湖。中嶺池線:由崙碑越嶺路登中嶺池,再下南勢溪,溯登松羅湖。南勢溪線:由福山村經南勢溪主流至哈盆,再沿主流一路溯登至源頭,為七線中最長的途徑,計由福山啟程至到達松蘿湖會師,共花七天,下山又費去一天。
松蘿湖四周的山坡檜木林
森林系的許多登山社校友曾參與松蘿湖的探勘,他們報告湖邊的大致林相與地形水文,發現四周除山坡上的檜木林以外,湖畔還有一些山茶與八仙花的灌木叢。湖面與水量變化頗大,降雨後湖面大至數個足球場,乾季則湖水大量消失,看來只見一彎小溪橫過山谷盆地,湖面生長的植物也因湖水的多少而隨之改變,禾草與蘚苔類在乾濕期互為消長。台大的觀察並沒有正式的生態報告,松蘿湖及四周山坡的植群調查後來由中興大學的研究生陳建志完成,他詳細設樣區抽查,發現四周山坡的檜木林是由台灣扁柏組成,越近稜脊扁柏越多,山麓湖邊則轉為紅楠與霧社木薑子的闊葉林,以及點綴在芒草原的灌叢。他估測湖盆底的海拔為1230公尺,湖面的水苔殆已消失,湖水量變化極大,一彎清流在賀伯颱風過後,湖水曾急速上升達四公尺,又於一兩個月後消失無蹤,僅剩一道小溪。由此看來此湖的水文值得探討,由現代的詳細地圖與衛星照片觀察,湖水並沒有表面的水道注入南勢溪的源頭,真正的南勢溪源在三叉鞍的北邊,與松蘿湖隔著幾個1400公尺的山頭,在1428公尺的無名峰北邊,南勢溪又分出由東南方匯入的小支流,此支流與松蘿湖的西北角距離最近,但其間尚隔著一道高差約20公尺的分水嶺,如此判斷松蘿湖與南勢溪源並無直接關聯,湖盆實際是一四周封閉的集水區,則湖水快速消失究係流向何處?據陳建志的觀察與猜測,湖水可能由地層下的裂隙流失,他觀察到裂隙的位置約有六處,流到何處則不得而知。
枯水期的松蘿湖僅如一彎小溪
松蘿湖附近的稜脈與溪谷略圖
【扶老攜幼入夢湖】
話說日月如梭,時光又流過二十年,民國九十二年的台大登山社正慶祝成立四十週年,畢業離校的社員在此之前已成立山谷登山會,並常有登山聯誼活動,這次與在校社員共同商討社慶活動,松蘿湖會師之念頭又再度浮現,並訂在七月底舉行,而攀登路線除以前走過的幾條以外,現在又多了一條由玉蘭茶園沿山腰及支稜健行的新行程,可免去溯溪涉水之苦,是目前最流行的路線,但當天來回可能要十小時左右。這時候參加的社員可按年齡分成四批,第一個創社十年的最老社員如今若非老態龍鐘,也是不復當年,走玉蘭線在一天內來回趕路實有困難,也沒時間作會師的慶祝活動,所以最簡易的玉蘭來回行程也訂為兩天,以便在湖畔紮營會師過夜,這條路線的名額大多留給第一個十年的老骨頭,其餘路線各需三天以上,大多由第二、三、四個十年的社員組成。第一個十年的簡易行程團隊中,有若干年青的在校社員參加,據說是負有替老骨頭們背營帳與糧食炊具的重任,如此大家可以扶老攜幼,輕裝(只背睡袋與本身衣物)上松蘿湖,看來是很窩心的設計。
松蘿湖會師的消息由老婆傳到我耳中,她是登山社第一個十年的老社員,與當時同伴社友相處甚為融洽,且一直保持連繫。她渴望參加會師,也希望我同行,但她對這條路線並不熟悉,也不清楚我與松蘿湖四十載的情緣,對我而言,這無疑是夢境成真,與南勢溪無名湖相見的好機會,然而我們已不是四十年前的小伙子,雖然這幾年我們仍然一起遊山玩水,但已很久未曾作長途登山露營,況且我年前大病開刀初癒,正在養身,她長年細心照護,身心俱疲,因此我們自知體力與行進速度是一大考驗。考察最近登山文獻,由玉蘭茶園登山口到松蘿湖的路線,以我們體能狀況,順利的話估計上山單程可能要花六七小時,途中有兩處營地。這次老伙伴隊的活動雖採輕裝健行,但重裝備與補給品在另一批隊員身上,我並不習慣這種安排,萬一體力不繼,未能到達預定營地,便無法就近紮營休息。決定參加玉蘭線活動後,我開始作裝備的整理,這時兒子服役剛退伍,在就業前有幾天空檔,我力邀他同行,希望他分擔背一些裝備,他對登山並無特別興趣,但為讓老媽輕鬆上路,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。我的計劃是自備所有露營野炊道具與糧食,由我們兩個男生背負,老婆只背她的睡袋,我們一家三人組就隨興而行,若無法及時隨大隊上到湖畔,至少可以找最近的中途營地休息,第二天再量力而行,或等待大隊一起下山。
我們於七月二十五日搭專車到宜蘭遊覽,當天晚上住在大同鄉玉蘭茶園山上的好望角休閒農莊,好友陳教授帶兩個女兒來訪,據他說宜蘭地區那一陣子天氣乾熱,已經連續一個月未下雨,他送來水果與擦勞滅噴劑(次日果然派上用場),並為大隊人馬定好次日餐點,準備一大早送到旅社來。
大隊人馬在登山口集結
第二天清晨早起,由旅館陽台環視,自東邊蘭陽溪谷到西側的拳頭母山稜都晴朗無比,看樣子又是一悶熱的夏日。專車送我們到玉蘭茶亭附近的登山口,此地海拔約650公尺,下車提背包在路旁集結時便已滿頭大汗,全隊四五十人,有老骨頭的第二代參加,低年級的小學生有好幾個。九點半開始出發,領隊讓老伙伴與兒童先行,大家一鼓作氣上登,小朋友頻頻領先,到達一支稜上的小平地才停下來休息。
越嶺路途中小憩
我們走的這條新越嶺路,大致開闢在由拳頭母山南稜向東南延伸的支稜上,有時走在稜頂,有時繞稜下山腰而行,沿途大多是闊葉樹的天然林,雖然濃蔭蔽天,但晴天無風,負重爬坡不免汗流浹背,上衣早已濕透。一個多鐘頭以後,大家顯露疲態,我們在第一工寮營地休息,此處空曠可搭四五頂營帳,而且路旁水管居然裝著水龍頭,有清水可用,不想住旅社的登山客或可在此過夜,不過顯然宿營者不多,我們休息時就遇到幾組晚出發的其他隊山友,只背小背包趕過我們,準備一天往返,後來本隊的年青隊員也背著大背包超越到前面。再啟程前,我把水袋與空瓶裝滿清水帶走,看著老婆與兒子頻喝礦泉水,我想隨身帶水比較穩當,到湖畔營地也可馬上舉炊。
十一點多經過九百多公尺的山頭,小憩一下,中午過後來到第二工寮營地,有好幾組家庭決定在此午餐,我們這小組到此已有力不從心的感覺,食慾也不好,只想補充水份,我們吃過些乾糧後,一點鐘重新上路。午後天氣轉陰,爬上一山頭,在林間薄霧中緩緩穿梭,一路上毫無展望可言,這段路顯得漫長而疲憊,兩點半經過一片柳杉林,已有輕裝的登山客走回程下山,我們速度越來越慢,後來經過兩處石壁陡坡,拉著架好的繩索上攀,這時遇到我們先遣部隊的小伙子們,他們已經到湖畔放下重裝備,下山來協助老伙伴,落後的幾組士氣大振,我看眼前急坡直上,縣界鞍部在望,終於鬆了一口氣,今天不必中途紮營,可在湖邊過夜了。
由越嶺鞍部眺望松蘿湖
【觀星聽雨臥湖眠】
下午四點鐘爬上1300公尺的鞍部,此地遍佈矮林,樹上長滿苔蘚與著生蕨類植物,可見這裡經常霧氣彌漫,是典型的矮曲苔蘚林。鞍部北面的嶺上有一條不明顯的路跡,應該是通往拳頭母山的途徑,從幾處樹隙向西眺望,隱約可見前方是一個空曠的山間盆地,一彎淺水似小溪流過青翠的盆底,溪邊有不少人頭在鑽動,幾頂營帳已架好,而隊員們還陸續走出山下森林,漫步進入湖畔草原。由鞍部下坡,我們腳步變輕,心情興奮無比,四十年的思念,相見就在今夕,四點半到達湖畔,由登山口背重裝到此共花七個鐘頭,正如先前的估計。
走下鞍部進入松蘿湖畔
黃昏時分的松蘿湖營地
湖邊的高地草原上有幾頂營帳與天幕,顯然早到的山友在休息或炊事,但大隊人馬卻繞著北邊湖岸走,準備到西岸的湖邊去集中架營。沿湖東岸山坡下來,可看到四周幾個1300至1400公尺高的山頭,分別環繞著這個山間湖盆,峰巒之間流盪著一抹薄霧,讓我初識到松蘿湖的煙雨黃昏之美。湖的西北角落並沒有可見的溪床或溪谷地形,只有一道緩坡橫阻在前方,印證這湖泊沒有直接與南勢溪相連,越過這道小鞍才是南勢溪源的支流。目前顯然是枯水期,湖西側的地帶比較寬平,湖面的硬土上以禾草為優勢植物,紮營應該沒有問題,我們環湖一周,加入西岸的營區,在天黑前先架設營帳。
架營與晚炊活動此起彼落,白天分組跋涉的多隊人馬終於在營地水乳交融,為了今夜的大會師,主隊帶來很多帳篷與大型炊具,越嶺到南勢溪取來清水,熱騰騰的大鍋麵就在多年未見面的老友之間傳遞開來。從湖的不同角落,不時有歡呼聲響起,其他路線的隊伍先後趕來會師,入夜後最遲到達的是明池線隊,欣見我研究室以前的嘉穎伙伴也在此隊之中,她是第四個十年的登山社員。
會師後的大隊人馬有說不盡的話題,營火晚會熱烈展開,四十年的薪火相傳不在話下。由於今天長途跋涉,我們一家三人組顯得有些勞累,躺在帳外休息,一邊仰天觀星,欣賞從未見過如此清晰的天歇星座,也看到鮮明的火星。我慶幸全家能走完全程,也希望明天能安然下山,不久便囑咐他們早點入帳安眠,以培養明天的精力。我則獨留帳外燒開水,準備明天路上的飲用,也四處環繞晚會團隊漫步,分享山友們會師的熱忱與喜悅。夜裡雖躺在帳內,但思潮洶湧,難得入眠,年少時探尋松蘿湖的點點滴滴,南北勢溪的潭瀑美景,四十載的綠林遊梭生涯,一幕幕掠過腦海。半夜裡,忽然下起一陣大雨,把外帳打得霹啪作響,難道這是一個月久旱後的第一陣甘霖?我趕緊起身收拾帳外的行李,再於天幕下獨坐聽雨,山友們的情緒隨雨聲高亢起來,多少個高山風雨之夜,大夥瑟縮在飄搖的營帳內渡過,如今豪氣可不減當年?一兩個鐘頭後,雨聲漸趨平穩,遠近營帳內的交談聲也逐漸稀落,山友們的激情終告一段落。
清晨薄霧中的營地
天尚未微明,我便起身漫步,站在營地中央,只見營地草原如一片墨綠的島嶼,周邊以帳篷為界,飄浮在四周灰濛濛的雲霧裡。曙光初現後,山影才逐漸顯露,營帳以外的天際,遠近層巒以薄霧分隔,湖面草原也隨天光延伸至山麓,片刻後大夥都走出帳篷,整個松蘿湖似乎醒了。在湖畔紮營,看日出是不可錯過的活動,否則重裝跋涉不如輕裝來去,大家幾乎傾巢而出,擠在營地中央翹首東望。不久,由東方嶺上泛著微紅的天際,閃出亮眼的一輪銀盤,並迅即投下萬道光芒,穿透山坡上層次分明的樹影,灑到湖面草坡,頓時盆地內晨曦耀眼,雲蒸霞蔚,伙伴們人聲鼎沸,會師的大隊人馬與各隊伙伴紛紛合影留念,記錄這數十年的登山甘苦與溯溪情誼。
大夥早起準備迎日出
日出松蘿湖
收拾營地踏上歸途
回程下山,全部會師人員預定到玉蘭村的餐廳聚餐,隊伍安排仍是長幼有序,老人與兒童一群先行,壯漢們殿後收拾營帳裝備,並作淨山活動,隨後再趕來會合。由於營帳與天幕都濕了,我的裝備並未減輕,但心情卻輕鬆多了,老婆完成與隊友會師的心願,我則有幸見到魂牽夢繫的無名湖真面貌,爬回鞍部的路上,我們頻頻駐足回首,俯眺峰巒環繞翠湖,四十年的山中傳奇,但願這次會師並非就此落幕,而是另一個傳承的開始。
(寫於2008年8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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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人讚嘆佩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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